2020年2月19日,英国最高法院就Micula v Romania案件1作出判决,判决支持Micula等的上诉请求、撤销对国际投资争端解决中心(简称ICSID)投资仲裁裁决执行程序的中止。英国最高法院的审理和判决中,一个主要的核心问题就是ICSID仲裁裁决在缔约国的承认和执行问题。下文即通过本案就ICSID仲裁裁决 2在缔约国的承认和执行进行分析、探讨。

一、案情介绍

上诉案件源于投资者(即Micula等,也即ICSID投资仲裁的仲裁申请方)就投资仲裁裁决 3在英国启动了承认与执行程序。2000年,Mr.IoanMicula兄弟及他们拥有的三家公司,共同在罗马尼亚投资了一家大型食品生产企业。罗马尼亚在加入欧盟的过程中,应欧盟要求对国内相关法律进行了调整,其中包括废除相应的投资激励政策,即EGO24。作为这些投资激励政策的受益者,在罗马尼亚废除EGO24后,Micula等投资者在2005年7月28日依据《罗马尼亚-瑞典双边投资协定》提起了ICSID仲裁。2013年12月11日,仲裁庭作出裁决,裁定罗马尼亚违反了双边投资协定,罗马尼亚需赔偿投资者约7,000万英镑及利息。其后,案件又经历罗马尼亚在ICSID下申请撤销仲裁裁决(未成功)、欧盟委员会发布禁令(禁止罗马尼亚履行仲裁裁决,理由是赔偿行为违反欧盟规则)、欧洲普通法院撤销欧盟委员会禁令、Micula等投资者依据英国《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 4在英国申请承认与执行仲裁裁决、英国高等法院同意罗马尼亚中止执行申请、英国上诉法院维持中止执行,最后双方均不服上诉至英国最高法院。当然,最终的结果是,英国最高法院撤销了对执行的中止,投资者胜出。

二、投资者主张和法院评审意见

投资者和罗马尼亚均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最高法院主要审理了投资者的上诉主张,有了对投资者上诉主张的评判之后,作为对立面的罗马尼亚上诉主张无需再行详审。本文也采用同样的分析侧重选择。

1.投资者对中止执行提出上诉的理由 5

投资者提出:理由一,在《华盛顿公约》和《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下,英国法院均无权中止执行;理由二,在任何情形下中止执行均不符合《华盛顿公约》,且无任何意义。

2.相关事实

结合本文主题,节选该投资争端处理过程的部分事实如下:

第一组:

(1)2013年12月11日,ICSID仲裁庭作出裁决;

(2)2014年4月9日,罗马尼亚依据《华盛顿公约》第52条规定和ICSID仲裁规则第50条规则,申请撤销仲裁裁决,并申请暂缓执行;

(3)2014年5月26日,欧盟委员会发出禁令,要求罗马尼亚暂缓执行裁决;(此前,罗马尼亚表示将通过投资者纳税义务抵消的方式履行仲裁裁决)

(4)2014年10月1日,欧盟委员会启动"国家补助调查";

(5)2015年3月30日,欧盟委员会作出决议,认定罗马尼亚履行仲裁裁决构成不当的国家补贴,禁止罗马尼亚继续此类履行、并要求收回已履行款;

(6)2015年11月6日起,投资者们陆续向欧盟普通法院申请,申请撤销欧盟委员会的决议;

(7)2016年2月26日,ICSID委员会驳回罗马尼亚在《华盛顿公约》程序下提出的撤销仲裁裁决申请;

(8)2019年6月18日,欧盟普通法院(GCEU)撤销欧盟委员会的决议;

(9)2019年8月27日,欧盟委员会就欧盟普通法院的判决向欧洲联盟法院(CJEU)提起上诉;

(10)投资者在美国、法国、比利时、卢森堡、瑞典等国,都启动了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均处于进行过程中。

第二组:

另,在英国的(承认和执行仲裁裁决)相关程序性事实另行罗列如下:

(11)2014年10月2日,投资者向英国商事法庭申请登记ICSID仲裁裁决,其后获得批准;

(12)2015年7月28日,罗马尼亚向英国商事法庭申请撤销或变更仲裁裁决登记;投资者向英国商事法庭申请(如法庭批准中止执行仲裁裁决)要求罗马尼亚(对履行仲裁裁决义务)提供担保;

(13)2017年1月20日,商事法庭驳回罗马尼亚的撤销仲裁裁决登记的申请,但同意其中止执行仲裁裁决,等待欧盟普通法院对欧盟委员会决议的裁判;

(14)2017年6月15日,商事法庭驳回投资者的担保申请;

(15)其后,对商事法庭的两个裁定,即中止执行仲裁裁决和驳回担保申请,投资者均提起上诉,案件提交到英国上诉法院;

(16)2018年7月27日,上诉法院裁定,维持中止执行仲裁裁决,但要求罗马尼亚提供15,000万英镑的担保;

(17)其后,案件就上诉到英国最高法院,罗马尼亚认为不应该有担保要求,投资者认为不应该中止执行仲裁裁决。

3.相关协定、法律的规定

本案项下,主要涉及《华盛顿公约》、英国《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等。

(1)《华盛顿公约》的条文

Article53

(1)The award shall be binding on the parties and shall not be subject to any appeal or to any other remedy except those provided for in this Convention. Each party shall abide by and comply with the terms of the award except to the extent that enforcement shall have been stayed pursuant to the relevant provisions of this Convention.

......

《华盛顿公约》第53条规定,ICSID仲裁裁决对各方具有约束力,除非据《华盛顿公约》之约定,ICSID仲裁裁决不再受任何上诉或其他救济约束。

Article54

(1)Each Contracting State shall recognize an award rendered pursuant to thisConvention as binding and enforce the pecuniary obligations imposedby that award within its territories as if it were a final judgment of a court in that State.

......

(3)Execution of the award shall be governed by the laws concerning the execution of judgments in force in the State in whose territories such execution is sought.

《华盛顿公约》第54条规定,各缔约国须在其领域内承认ICSID仲裁裁决的效力和约束力,视其同本国法院的最终判决。另,ICSID仲裁裁决的执行需遵守执行所在国的执行相关法律。

Article55

Nothing in Article 54 shall be construed as derogating from the law in force in any Contracting State relating to immunity of that State or of any foreign State from execution.

《华盛顿公约》第55条规定,第54条的任何规定,均不能理解为对缔约国有关国家豁免法律的否定。

以上第53条、第54条、第55条,在具体案件中会有不同的理解、解释、甚至推测,造成了案件中的利益方争议和裁判难度。

(2)英国《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

Section 2 Effect of registration.

(1)Subject to the provisions of this Act, an award registered undersection 1 above shall, as respects the pecuniary obligations which it imposes, be of the same force and effect for the purposes of execution as if it had been a judgment of the High Court given when the award was rendered pursuant to the Convention and entered on the date of registration under this Act, and, so far as relates to such pecuniary obligations -

(a)proceedings may be taken on the award,

(b)the sum for which the award is registered shall carry interest,

(c)the High Court shall have the same control over the execution of the award, as if the award had been such a judgment of the High Court.

(2)Rules of court under section 84 of the Senior Courts Act 1981 may contain provisions requiring the court on proof of the prescribed matters to stay execution of any award registered under this Act so as to take account of cases where enforcement of the award has been stayed (whether provisionally or otherwise) pursuant to the Convention, and may provide for the provisional stay of execution of the award where an application is made pursuant to the Convention which, if granted, might result in a stay of enforcement of the award.

英国《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是英国在国内立法层面对《华盛顿公约》的实施。 6而该法的上述措辞,较《华盛顿公约》第53条、第54条、第55条有较大的不同。无疑,这种"非镜像式"的国际条约至国内立法的转化,进一步加大了案件中的利益方争议和裁判难度。

4.法庭意见

(1)一审法院意见

法官认为,仲裁裁决登记并未置罗马尼亚于违反欧盟委员会决议之处境,但其同意中止仲裁裁决的执行。法官的分析和论断主要基于以下几点(判断):a.据《华盛顿公约》和《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第二节,就执行而言,仲裁裁决等同于高等法院的判决;b.高等法院不会执行一个与欧盟委员会决议相冲突的国内法院判决;c.有待欧盟委员会决议的撤销程序之结果(或后续其他程序,总之,欧盟对罗马尼亚履行ICSID裁决一事有最终的结论)。

(2)上诉法院意见

法官多数观点认为,《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第二节并非将获得登记的仲裁裁决绝对等同于普通的国内判决,法庭可对仲裁裁决作出暂时性中止,但需符合《华盛顿公约》的目的。

(3)最高法院意见

最高法院法官,对一审、二审法官围绕《华盛顿公约》第53条、第54条、第55条和《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第二节进行的讨论,称都有自圆其说的正当性论证,但对案件的处理其有不同意见。最高法院法官指出,a.在ICSID裁决要求罗马尼亚给予赔偿与欧盟委员会决议禁止罗马尼亚给予赔偿的冲突背景下,中止裁决执行本质上就是拒绝执行裁决,已经不是程序性的中止;b.当前的中止裁决执行并不具备《华盛顿公约》所要求的中止裁决执行的合理理由;c.高等法院行使中止裁决执行的权力,实质上是对在《华盛顿公约》下已经获得效力和约束力的ICSID裁决的否定。

最高法院法官表达的一个更具立场性的态度是,英国需要履行《华盛顿公约》中的缔约国义务,英国法院在承认和执行ICSID仲裁裁决一事上不受欧盟法律约束。如由此引起的争议,也不是通过欧盟法来解释、解决,而是通过相关的国际法原则。

三、总结

1.Micula案小结

Micula v Romania案件在英国承认和执行仲裁裁决阶段的主要矛盾线,始于欧盟委员会对罗马尼亚执行仲裁裁决的禁止,表现为对仲裁裁决执行的中止,纠结于英国法院在《华盛顿公约》义务和欧盟义务之间的不协调,但核心问题,依然是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

纵观本案,英国三级法院就《华盛顿公约》下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分析,但很多要点,法官依然以"为了准确的模糊"的方式处理。无论如何,英国最高法院的案件处理意见是明确的,且从对投资者有利的结果来看,本案的处理是符合《华盛顿公约》之"大局"的。

2.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

《华盛顿公约》第四章第6节,第53、54、55条对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进行了约定,主要涉及裁决的效力和约束力、缔约国对裁决的义务、国家财产豁免等。

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具有以下特征 7

第一,ICSID仲裁裁决在《华盛顿公约》下被赋予很高的法律效力,不同于《纽约公约》下承认和执行其他国际仲裁裁决,"公共利益原则"等均不能构成其例外,ICSID仲裁裁决仅在《华盛顿公约》自身约定的条件和程序下接受审查。

第二,承认和执行ICSID仲裁裁决,是缔约国的国际义务;包括投资争端的当事人(被告),以及投资者发起执行所在国;不履行该项义务将有明确的国际法后果,投资者母国可诉诸外交保护或国际法院,给予制裁。

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

第一,ICSID仲裁裁决的执行受到执行所在国相关程序法的约束,这也是投资者要过的关。

第二,国家财产豁免,是《华盛顿公约》的一个重要例外条款,在实际案例中时常被援引。如,较多的诉阿根廷案件中,投资者就因国家财产豁免条款而执行失败。

3.本案启示

《华盛顿公约》和以其为基石建立起来的规则体系、国际实践,兼具国际公法、私法特征,相关法律问题在实际案件中都比较复杂,ICSID仲裁裁决的承认和执行也不例外。以上Micula v Romania案件在英国承认和执行仲裁裁决的一波三折又是经典一例。

案件也给予我们启示,投资者对ICSID仲裁裁决申请承认和执行之前,需要慎重选择执行国,该缔约国对其在《华盛顿公约》下的国际义务持积极态度还是消极态度?该缔约国国内的相关程序法是友好高效的还是折腾低效的?需要慎重选择目标财产,是否存在国家财产豁免的适用风险?等等。可以说,这些对仲裁裁决执行的命运会有决定性的影响。

维权之路漫漫,拿到胜诉仲裁裁决的投资者们,在简单庆祝一下之后,需要马上投入下半场的较量。

Footnotes

1. [2020] UKSC 5,Onappeals from: [2018] EWCA Civ 1801 and [2019] EWHC 2401 (Comm).

2. 国际投资仲裁有ICSID仲裁和非ICSID仲裁之分,本文讨论仅限于ICSID仲裁。行文不重复加以限定修辞。

3. AWARD , ICSID Case No. ARB/05/20.

4. 属于英国国内法,为在本国实施《华盛顿公约》而制定。本案法官也认为,对《1966年(国际投资争端)仲裁法》条款的解释必须符合《华盛顿公约》的精神,制定该法亦是英国对《华盛顿公约》的遵守。(SeeGUDGMENT, para 68)

5. 本案投资者上诉理由有五大方面,我们仅就与本文主题关系密切的两个方面进行介绍。其他三个方面主要是欧盟相关法律或法律事实。

6. See GUDGMENT, para 63.

7. See Katia Yannaca-Small, Arbitration Under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greements, A Guide to the Key Issues,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 July 2018,P.81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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